蜜柚

南山晓雪玉嶙峋

如懿传之京城雪 36

到了乾隆九年末的时候,宫里又发生了一桩大事,便是卧病许久的晞月病入膏肓了。年复一年的病痛折磨,曾经宠冠六宫的高晞月,已经熬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,仿佛一盏点在风中的小小油灯,竭力燃烧着最后的焰火,不知什么时候,就会被风吹去,丝毫不剩。

皇帝始终不曾去看她,只在太医数次禀告之后,皇帝才道:“既然病得那么厉害,皇后是六宫之主,让皇后去瞧瞧吧。”

如懿倒是自请去见了慧贵妃,二人闭门聊了许久,无人知晓那扇门后究竟谈论了些什么,只知隐隐听过慧贵妃的哭声。

那日之后,令人意外的是,慧贵妃贴身大宫女茉心竟亲自来给雅南下帖子,说是自家娘娘望着离世前见公主一面,一解心中疑惑。

雅南缓缓步入咸福宫中,帘子打开的一瞬,这位曾经宠冠六宫的贵妃宫里却是冷气森森,宫中虽然照例供着十几个火盆,但炭都烧尽了,也无人去换,连地龙的热气也不甚足。

雅南身上有些发冷,紧了紧衣裳,暗想,慧贵妃的体质最畏寒不过,殿中这样清寒,对于病重孱弱的她,无异于催命一般。

寝殿内,珠帘重重之后还是清约典雅中略带华丽的气息,卧在被褥之中的晞月依旧是养尊处优的唯一的贵妃。可是,却总少了那么点人气,便是这宫里人人赖以生存的皇帝的宠遇,这些年晞月卧病,皇帝虽然每每派人安慰赏赐,却再未踏足过咸福宫。

伺候的宫人见了雅南忙恭恭敬敬地请安问好,这境遇像是她才是更要紧的主子,雅南心道这般光景看来这些日子咸福宫受的冷遇苦楚,还真是不少。

茉心眼中划过难过与难堪,赶忙上前“公主请往里一步,我们小主一直在等您。”

雅南知道这是高傲的贵妃不愿向旁人示弱,也不欲拆穿,点点头就往里走,只是轻轻在茉心身侧道:“晚些时候我让人给你们送些碳来,放心都是无烟的红萝碳,不会熏人。”

“多谢公主。”

一句话招得茉心眼泪都下来,这段时间看尽了人情冷暖,从前那些捧着咸福宫的奴才如今更是恨不能讲她踩进泥里,突然有人在这是伸出援手。

慧贵妃听到声音挣扎着坐起身来,有些凄苦道:“难得你还肯来。”

雅南看着这个嚣张跋扈的人如今双目深凹,憔悴枯槁,瘦得竟脱了形,简直如冬日里的一脉枯竹,轻轻一触会被碰断。晞月喘着气,整个人嵌在重重帘帏,单薄得如一抹影子,仿佛连那披在肩的外裳都承受不住似的。

雅南叹了口气,走到床边坐下“你既要见我,想来是与娴妃说了些话的。”

慧贵妃僵着脸,似乎已经没有气力去做什么表情,语气却是极哀伤“娴妃与我说了些东西,我这么多年为何不能有孩子,我又为何会病重至此,我……”

慧贵妃说到此处剧烈地咳嗽起来,情绪波动太大,已经让她残破的身子受不住了。

雅南替她拍背顺气,一下一下轻抚她的背,只想她能好受一点。

“你不相信是吗?”

慧贵妃的脸因为咳嗽有了些颜色,看起来仿佛有了些人的活气,颤巍巍地开口:“我与她相争多年,我自然是不肯轻信她。”

雅南见着油尽灯枯的人,深觉一股悲哀的情绪漫上她的心里这个鲜活有漂亮的人啊,在宫里一日日竟被摧残至此。

“到底是不肯相信娴妃还是无法接受自己这么多年被人利用,为人做了嫁衣。”

“哈哈哈哈。”晞月突然笑了出来,笑声凄楚,“是啊,我这一生像个笑话一样,我一心一意追随皇后,鞍前马后,从不敢有二心,她却断了我最想要的孩子,如今竟连我活着也碍人眼了,所以这条命也被人算了去。”

雅南将手里的暖炉递给高晞月,婉转了语气“你心里既已经信了,今日要见我又是为何?”

慧贵妃捧着这仅有的一点热源,语气带着心死的平静“太医院的太医是不会给我一句实话了,我要你告诉我我到底还有多少时间。”

雅南有些不敢相信的瞪大眼,“你……”

“我都这幅德行了,还有什么不能明了的。”慧贵妃艰难道,“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,只是我在这宫里也想不到其他人了。算是我欠你的人情,若今生有机会,我定会相报。”

雅南承教于南境鬼医,医者仁心是她师父教给她最要紧的四个字,她扪心自问,她从来都有负这几个字,今日便遵循一遭吧。

雅南把过脉,心中惋惜,这条命,已经虚耗太过,就算是她拼尽全力也救不回来了。

慧贵妃见着雅南的神色越来越难看,她却突然有一种奇异的轻松“你尽管直言就好,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受不住的。”

雅南抿唇,看着这个形容枯槁的人,再一次切身体会到了皇家无情“这些年你的身子被太医院耗损得太厉害,如今内里已经是一副空壳子了,看这脉象,最多……最多还有一月。”

慧贵妃惨然一笑,“够了够了,一月我也要让害过我的人都得到报应。”慧贵妃紧紧地攥着手中的暖炉,“茉心,送固成公主出去。”

“公主,请跟奴婢来。”

雅南站起身,见着人总有几分悲悯“你好生保重。”她说了一句无甚用的话。

“今日出了这宫门,本宫没有问过公主任何事情,公主日后定能荣华一生。”

慧贵妃干涩的声音传来,她这话就是要将雅南从她要做的事情里摘出去,日后无论旁人问起今日之事,她只要咬死不认,何况她本来也不过说了一句实话。

雅南听见声音只是微微顿了脚步,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咸福宫。

皇帝终究还是在如懿的劝说下,再次踏足咸福宫。

皇帝去时,晞月已换上年节时才会穿上的品级大装,戴着一色的鎏金翠羽首饰并金镶玉明珠蝶翅步摇。她正襟端坐,脸上以浓厚的脂粉极力掩盖着病色,守候在窗下,引颈企盼皇帝的到来。

皇帝步入寝殿时,她竟先听见了,由侍女们搀扶着,吃力地请下安去,仰起脸对着皇帝露出一个极明媚的笑容。她原是病透了的人,只剩下了一副虚架子,皮肉都松松地垂着,这一笑更显得胭脂虚浮在脸上,如套了一张面具一般。皇帝看着她这样的笑意,想起多年来她娇艳绝伦宠冠六宫的日子,亦有些心酸,便虚扶了她一把:“你既病着,便别劳碌了。”

这话原是寻常,可落在晞月耳中,却是深深刺痛了心肺。她不自觉便落下泪来:“皇上厌弃臣妾至此,多年不肯来见臣妾一次,臣妾原以为自己要抱憾终生而死了。”晞月一落泪,脸上的脂粉便淡了一层,她很快意识到这样流泪会冲刷去脸上的脂粉,匆匆拭去泪痕道,“臣妾深悔当年过失,本不该厚颜求见皇上。但臣妾自知命不久矣,许多话还来不及对皇上说,所以无论如何也要见一见皇上。”

皇帝叹息:“你都病成这个样子了,朕来瞧瞧你也是应该的。你何必还这样费力打扮,穿着这么单薄的衣裳,仔细冻坏了身子。”他嘱咐,“还不赶紧扶贵妃去床上躺着。”

晞月如何肯躺着,挣扎着跪下道:“皇上。臣妾自知是不能了,臣妾很想再和皇上说说话。”她吃力道,“茉心,你带着人出去,这里有本宫伺候皇上就是了。”

茉心含着眼泪,依依不舍地带着众人退下,紧紧掩上了殿门。晞月跪在皇帝身前,指着桌上的茶点道:“这茶是皇上喜欢的龙井,点心是皇上喜爱的玫瑰酥。皇上都尝一尝,就当是臣妾尽了伺候皇上的心意了。”

皇帝略略尝了尝,容色慢慢淡下来道:“你一定要见朕,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吧,也免得自己劳累。”

晞月点点头,从供着茶点的小桌底下的屉子里取出用手绢包着的一样物事,摊开道:“皇上,您还记得这串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镯么?”

皇帝颔首道:“这是你和如懿嫁入潜邸不久,皇后赐给你们俩的,一人一串。朕记得。只是,怎么碎了?”

“是啊,这么珍贵的东西,皇后娘娘自己不用,赏赐给了臣妾和娴妃,臣妾真是感恩戴德。这些年,皇后娘娘对臣妾眷顾有加,臣妾也真心敬畏。真是想不到啊,娘娘在这里头藏了这样好的东西。”晞月从碎玉片里拣出一枚黑色丸药状的珠子,惨然道,“这翡翠珠子里面塞了有破孕、堕胎之效的零陵香,长久佩戴闻嗅,有娠者可断胎气,无娠者久难成孕。臣妾与娴妃一戴就是十数年,连自己怎么没有孩子的都不知道。当真是个糊涂人啊!”

皇帝只瞥了一眼,冷冷道:“朕不相信皇后会做这样的事。”

晞月戚然道:“皇上不信,臣妾也不愿相信。可事实在眼前,东西是皇后亲自赏赐,臣妾也不能不信。”

皇帝的脸瞬时冻住如冷峻冰峰,眉心有幽蓝怒火隐隐窜起:“难怪娴妃与你多年未孕,朕只当时机未到,原来如此!”

晞月缓缓、缓缓笑道:“是啊。臣妾自知荣华富贵来之不易,所以一心侍奉皇上,依附皇后。原以为这样的事一辈子都不会落到臣妾身上,却做梦也想不到,竟被人这样算计了大半生!臣妾自知出身不如娴妃,承蒙皇上厚爱后,一颗心糊涂了,自以为可以凌驾于众人之上,才事事与娴妃不睦。”

皇帝并不看她,别过脸道:“你说的这些,朕都知道。”

晞月雪白的牙齿咬在涂抹得鲜红的唇上,眼中闪过一丝戾色:“这些是皇上知道的,皇上不知道的还多着呢。臣妾自知不保,病中这些年,一直被皇后反复提点不许多言,以保高氏家族。臣妾知道,皇后出身富察氏,她阿玛是察哈尔总管,伯父马齐是三朝重臣。臣妾虽然蒙皇上抬举,但毕竟不如皇后,所以处处以皇后唯命是从,但求保全自身,保全母族荣耀。”

皇帝看着她,眼眸如封镜,不带任何悸动之色:“朕明白你的意思。前朝是前朝,后宫是后宫,朕不会因为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牵连你的母族。哪怕有一日你不在了,你的父亲高斌还会是朕的股肱之臣。”

晞月紧绷的面容渐渐有些松动,她大概是累极了,吃力地跪坐在自己的腿上,用手支撑着道:“臣妾所作所为,罪孽深重。所以到了今日,并不敢祈求皇上原谅,有皇上这句话,便是大恩大德了。”她磕了个头,缓缓道,“若有来生,臣妾再不愿被爱恨执着,也不愿再被旁人指使挑唆了。臣妾要从大阿哥生母哲悯皇贵妃之死说起。”

皇帝听得“哲悯皇贵妃”,眼中闪过一丝精寒,只是隐忍不发,淡淡道:“你说吧。”

晞月含了一缕快意:“哲悯皇贵妃的死从来不是意外,而是有人嫉妒她比自己先生下了阿哥,又得皇上宠爱。哲悯皇贵妃喜好美食,却不知有些食物本都无毒,但放在一起却是相克,毒性多年累积,哲悯皇贵妃终于一朝暴毙。”

皇帝冷冷扫视着她:“你怎这般清楚?怎么皇后事事都对你说么?”

晞月恨恨道:“皇后娘娘自然不会对臣妾说这个,更不会认。然而哲悯皇贵妃暴毙时皇上正按先帝旨意出巡在外,根本赶不及回来见最后一面。臣妾也是一时疑心,才让父亲查出此事。皇上且想,这件事谁得益最多,自然是谁做的!当时潜邸之中与哲悯皇贵妃最面合心不合的,唯有皇后而已。长子非嫡子,一直是皇后最尴尬处。臣妾想不出,除了皇后还会有谁要哲悯皇贵妃死呢!这一点皇上您不也疑心么?否则您一直对皇后还算不错,怎的哲悯皇贵妃死后便渐渐疏远了她?”她笑得凄厉,“哲悯皇贵妃死后,皇后也察觉您的疏远,她最怕不知您心意,终日惴惴,所以买通皇上您身边的太监王钦窥探消息,又把莲心嫁给王钦加以笼络。至于阿箬,也是皇后安抚许诺,才要她为我们做事。后来,大约皇后也没想到大阿哥会去了固成公主处,公主不愧是大族贵女,将大阿哥教的越发稳重有成,已经盖过了嫡子的风光,她如何能忍下这遭,这才有了春晖殿那场事。还有娴妃入冷宫之后,皇后犹不死心,在娴妃饮食中加入寒凉之物,使得娴妃风湿严重。现在想来,只怕为的就是在重阳节冷宫失火时娴妃逃脱不便,想烧死娴妃。至于娴妃砒霜中毒之事、蛇祸之事,臣妾虽然不知,但多半也是皇后所为了。”她仰起面,“皇上,臣妾所知,大致如此。若还有其他嫔妃皇嗣受害之事,臣妾虽未亲眼所见亲耳所闻,但多半与皇后脱不了干系。所以上天报应,皇后也保不住端慧太子的性命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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